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许墨】海内西经·昆仑篇·始 (1)

01

危叹了口气。他派去南渊探查的灵兽,还未归来。

天界这场大战持续了数十日,昆仑确实遇上了棘手的对手。毕竟,连天神公子墨都被击下南渊。

今日硝烟已息,昆仑山上一片缟素,众神皆悼。


公子墨何许人也?昆仑山上偏爱独居的一位天神,与天帝之子后稷公子总角相识,相交莫逆。浅青外衫,衣领袖口衬了草叶纹。腰间挂了串水青玉珠,时不时叮铃作响。最爱一根乌木簪将墨发半束,静立西高台、云深处。

后稷问他,那儿到底有什么稀奇物,引得他日日驻足静观。

他神色温淡道,昆仑山百神居之,他偏不爱闹腾的八方岩和赤水岸,西高台倒是昆仑难得的清静之地。

他二人常在西高台的服常树下饮酒对诗。

今日下棋赢了后稷玉佩,公子墨略感开怀又多饮了几杯。被酒香笼罩的男子淡淡地笑,拿着玉佩,心中其实略有得意。然自服常树到南渊,一路上小灵兽们都窃窃私语,悉数入他耳中:“天神公子墨又喝醉了!”

他摇头,心想非他刻意贪杯,而是后稷用新培的谷物酿的新酒,着实不错。


公子墨又喝醉了,连开明兽都叹了口气。

昆仑山上的开明兽相当多,但与他相处最多的,是镇守南渊的那只。他喝醉了就喜欢和开明兽说话,上次还借着酒劲给它取名叫小南。此名一出,开明兽的九张脸都写满了抗拒,奈何他喝醉了,还颇为柔和地摸了摸开明兽的一个脑袋。

刚刚后稷还问:“这么多开明兽,你怎么就喜欢南渊边上那只?”

他随意拈了丝云彩,又吹散于手心:“那时我还很小,还未认识你。一次差点坠了南渊,是它一口衔住我衣服。”

后稷疑惑:“你既小,何以去南渊这险境?”

“海内外之战,我母亲参战了。你忘了?”

后稷白他一眼:“什么话。玉树神姬看似柔弱,战场上却可匹敌女将军,这我怎么会忘。”

海内与海外大战月余,公子墨的父亲战死,母亲重伤掉进南渊。战胜之日昆仑山众神皆一袭缟素,落泪奠之。

“那时我太小,不知父母亲再也回不来,便在南渊日日等着,所以才会不慎坠下。”许墨抬头,晃着杯中酒继续道,“也是因为那时太小,还不及开明兽后背高,便不敢亲近它。长大了才觉得它性子温顺,颇为乖巧。”

后稷叹了口气:“所以你就给它随意安个名字,因为守着南渊就叫小南?相当俗气。”

这句话代价甚高,让他最喜欢的玉佩被公子墨赢走了。后稷有点懊恼地摇头:“许墨,你太狠了。”


是了,公子墨名许墨。但自他父母战死,旁人皆道功臣之子许墨,丧亲为孤,真是可怜。他便到南渊一带躲了好一阵子,静修灵力。待这风波过去,他重出昆仑,声称自己乃公子墨。

“功臣之子”,不过是个沾染鲜血的光环,那背后是他幼时在南渊边日夜等待的孤寂无望——不足为外人道也。


听闻后稷如此说,许墨笑道:“放心,你把这等好物输给我一事我不会告诉他人。不过,告不告诉小南就不一定了。”

“你想说便说,反正万古开明兽从不开口。”

像是提及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许墨神情忽然严肃下来:“从不开口,便是守护秘密。”

察觉到他话中有话,后稷按住他正要端起的酒樽,神色亦转正,“你想知道什么?”

“南渊之下。”他仍端起酒樽,却未将酒入喉,只看着平静的酒面泛起涟漪,起身道,“起雨了。今日你的玉佩被我赢去也无妨,改日你赢回便是。”


南渊之下,究竟为何?昆仑山无神知晓,便当它是万劫不复之地,皆远离南渊。没有答案便会恐惧,可就算恐惧,他也需要一个答案。

父亲战死,不必多言,可母亲坠了南渊。天神、灵物所经之地必留灵气,可他趴在南渊崖边却为何从未觉察到母亲的丝毫灵气?南渊下是何地,她究竟去哪儿了?

他需要答案。


开明兽守卫昆仑时逾万年,可许墨问起,小南只摇头。他抚着它的头道:“也对,就算你知道,也不会开口。不过以后我会常来这儿,小南不会太孤独。”

名为小南的开明兽白了他九眼,反博他一笑:“神兽自来威严,但小南何必随大流。乖巧一点又何妨?”

这次去南渊着实危险,水汽渗泥,湿滑无比,他远远朝小南挥手,竟失足跌下南渊。周围灵兽慌成一团,有的哭道公子墨温润如玉,可惜了这样一个美男子;有的想办法趴在崖边往下探;还有的惊惧不已,担心此事会牵连到自己。

他飞快下坠,风从脑后涌来,瞬间清醒。不能掉下去。

他可以飞上去,但要有借力之处。左右望了望皆无合适的石头,心里微微发慌之际,后背突然撞上一硬物,身下唰啦几响,还带了一片叮铃声。他稳住身形,确定自己没再下坠方才深吐一口气。好险。

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摔在一棵树上。看清那叮铃声的来源,他心里一声轰鸣,目光竟无法挪开一寸。

他的母亲是玉树神姬,整个昆仑只有她和继承了母亲灵力的自己能培育出各种生出珠玉的树。小时候母亲会把他抱在怀里,教他认:“这是珠树,这是文玉树、那是玕琪树……”

母亲说他生辰时会种下一颗新的树送给他,树长大后会生出菱形叶片,结的珠玉饱满浑圆,水青透亮,若水土适宜还可生出淡紫色的。

“和你眼睛一样的颜色哦。”母亲如是说。

他拽住母亲长长的水袖,满目期待:“真的吗,那是什么树?”

他亲眼看到母亲微笑点头,摸着他的头告诉他答案。可是还未及他生辰,海内外就开战了。


他摸着这棱角颇尖的叶子,轻轻把玩晶莹珠玉,入神地回忆着什么,几乎都忘了下方是骇人的深渊,只不经意喃喃:“琅玕?”

不一会儿崖上的灵兽们便安静了。因那浅青身影缓缓从崖下飞上来,还带了一大束连着根的结满宝石美玉的植株。大家看着他稳稳立在崖边,一下子跪下来:“恭迎公子墨!”

他揉了揉眉心,口气略带歉意:“吓到你们了,抱歉。不过我运气好,正好挂在这树上。”

他指了指地上的植物,蹲下身,细细抚摸那墨绿的叶子,“没想到南渊崖上,竟有这般美树。”

小灵兽们都围过来,好奇地打量这棵树。有的拨弄叶子,却被叶子挠了痒;有的啃果子,却被果子硌了牙。不一会儿,大家都离这棵树远远的,生怕被它捉弄。被硌牙的捂着腮帮子,委屈巴巴地望着许墨。许墨伸手轻轻弹了弹小兽的耳朵,温言道:“要我帮忙为你出气?”

小兽耳朵折下来,不住地点头,凑到他身边用尾巴帮他拍去衣角灰尘。他会意,拍了拍树干,略微低沉了声音冲那树道:“淘气。”

开明兽盯着那棵树,眼神不明。它是整个昆仑嗅觉最灵敏的灵物,那棵树生于昆仑,却隐约带了点人界的气息,不太对劲。注意到开明兽的目光,许墨转向它,问道:“怎么了,小南?”

开明兽摇头,继而冲许墨哼了一声,扭过头。许墨知晓它也担心自己,便抱歉一笑。又携了树道:“这树既救了我,便由我带回吧。它有灵性,看样子还有点脾气,你们可别惹着它。”

小兽们连连称是。

许墨把这树种在了服常树旁边。他能想到母亲坠崖时将琅玕树的种子奋力一抛的样子。本想抛到崖上让人寻到送给自己,种下这份心意,却因重伤力气减小,种子没能上去,却正卡到了崖上的小凹槽里。这多年过去,竟就在这里生根发芽结果。

这份礼物他终是收到了。风起时满树宝石叮铃作响,日照下珠玉流光,倒让西高台多了一番景致。

后稷知了原委,感慨十分,继而又笑他:“都说美树如美人,你是有艳福的。或许,是你母亲留这树来选儿媳?”

他盯着棋盘无奈摇头:“若真如此,我挂在树上岂不是落入美人怀中?”

后稷吃了他一子:“醉卧温柔乡?倒也不错。”这话让许墨走岔了一步,后稷大笑,倒也换了话题,“你可知此树何名?”

他落子将了后稷一军:“琅玕。”

西高台有美树流云为伴,还有友人可聚,便成了他的乐园。

这树淘气得很,若有鸟来栖,必被树上叶子折腾得再也不来,连阿凤阿凰都不敢飞上树。众鸟向他告状,他只掩嘴笑道:“这树调皮,估摸是还未懂事的小姑娘,你们都千百岁了,何必同它计较?”

群鸟语塞,那琅玕树竟似得意一般晃了晃果子。

种那树其实颇费功夫。他用灵力把树从崖下拖了上来,但只能徒手栽种。这样一棵满是珠宝的是哪儿敢磕着碰着,让后稷来帮忙,他被叶子划伤了手。他叫道:“诶它怎么这么不讲理!”

许墨摇头:“是你不温柔。”

“……”

许墨以他温柔不磕果子的方式种树,侍弄了整整一日才成。而顺手浇了水的后稷再摸上叶子时,也没再发生什么。他笑道:“还挺有脾气。”

玉树神姬已离开多年,不相干的人或灵兽都快忘却,便无谁觉得不妥。唯独开明兽来西高台时,凝望了那树甚久。许墨放下笔,想着西高台风大便用镇纸将纸压好,这才走上前冲小南道:“母亲的树,是不是一如既往地好看?”

开明兽摇头。它想说这不是神姬的树,而是你的树,奈何它不能开口。

开明兽一生只能说寥寥几句话,这是老祖宗让它们守卫昆仑时定下的规矩。万古年月也不知它们说了多少句,但时至如今所剩机会必已不多。故而如果不是非言说不可,它必不会开口。

好在许墨似乎并未误会,只道:“你若觉得好看就常来看看。最近我有兵书要看,恐怕不能常去看你了。”

兵书?开明兽没问,只点了点头。许墨最近收集了上次大战的战史与各种阵法兵书,正潜心研读。一般人或许无从搜集,但有天帝之子为友,便简单许多。

开明兽叹了口气。许墨并没放下,那个在南渊边等了多年的孩子,并未放下。转身时却忽而盯向树上一处,冲许墨努了努嘴,示意他看去。

那是一颗小小的、初生的珠玉。与身旁水青的不同,许墨望向它时,似乎是在看自己另一只眼睛。日光透过它映在地面青砖上,留下润而不隐没、华而不争艳的一抹淡紫流光。

他带着丝丝惊喜上前,细细凝视它。它还很小,被他用指尖捏住时,仿若少女被男子捏了脸颊般害羞地了摆了摆,却终未挣脱。

很漂亮,很可爱,他很喜欢。松开手,对身后的开明兽道:“看来我眼光不错,这西高台水土颇佳,宜人养树。”

这果子慢慢长大,竟长成这树上最大的一颗。后稷看了惊叹:“珠树果形不规整,文玉树的果子小似鸟目。别的不说,就这一颗,这颗琅玕果算是集了玉树种的所有优点。且长势快,这才多少年,竟长这么大,可谓宝贝了。这树你照料得不错,不错。”

许墨淡淡扫他一眼:“下界的新谷也被你照料的不错。”

他大咧地拍着许墨的肩背,却被许墨一个眼神扫来,有点冷。

阿凤阿凰在一旁捂嘴偷笑,后稷讪讪道:“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我又不抢你的。”

许墨在他对面坐下,罕见地没给他斟酒:“你若想给心仪女子送两颗琅玕果,哄得她开心,摘便是了。但,那颗紫的不行。”

“行行行,”后稷自斟自饮起来,“你的树,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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