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许墨】海内西经·东胡篇 05

05

三个月过去,本来撤掉禁足是喜事,可传来了一个令她崩溃的消息。

二皇子向皇上谏言,与夷人国联姻,把她嫁给夷人国太子。原因有二:一则之前的事让她在宫里名声不好,反正年十六已可许嫁,联姻也能让她避过风头;二则与夷人国联姻,也可避免过早交战。

皇上准奏了。


他来见她,但被她拒之门外。她心乱如麻,不想见他。夷人国太子她是听说过的,是个武人,不懂什么诗书酒花,相貌粗犷她欣赏不来,她当然不嫁。何况,她想,自己是喜欢许墨的。哪怕不嫁他,也不要嫁给别人。

她想不吃不喝,可二皇子他们总有办法让她吃饭。

她想逃跑,她也这么做了。给许墨留了纸条,说与他在宫外相会,其他事情到时再说。她相信他不会告密。

不是没有偷跑出宫,行事相当熟练。却在翻墙时过分紧张,脚一滑,摔了下去。这里的宫墙比大门那边的要低矮许多,但摔下去也是容易断腿的。断了腿,就再无法出逃了,她有点绝望地闭了眼。


直到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才缓缓睁眼,对上那双朝思暮想的淡紫双瞳。

“许墨?”她有点不敢置信地喃喃。

“我说你让人操心,你还不信。真摔下来怎么办?”他凝视着她,没有追问和责难,却有痛心与不忍。

“许墨,许墨……我不想和亲……”

这些天压抑在心底、无人可诉的无助无措与恐慌,在与他相视的一瞬尽数爆发。她不住地叫他的名字,那些慌乱,与作为鱼肉被皇权刀俎相向的难过无法克制地冲出眼眶,融进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吧嗒吧嗒地滴在他手腕上,正中脉搏的位置。


几个月前她笑着告诉他,她才不哭。如今的她在他怀里抽噎着流泪,口中念着他的名字。

他心里像被什么噬咬了一口,继而开始躁动,搅乱他的思绪,像火球灼心,难以忍受。是什么破了土,还是什么坠了渊?昆仑,人间,天神,公主,刹那间都轻若无物。这一刻,茫茫天地间,巍巍昆仑上,莽莽红尘中,没什么比这几滴眼泪更能撼动他。

这样的心情,叫做什么?

不,她还在哭,眼泪还没止住,顾不上那些了。


“不要逃,不要怕,你不会去和亲。不会有事的,相信我。”看着她婆娑的泪眼,他将那三个字重复了一遍,“相信我。”

她一直相信他,所以才会给他留下字条。而此时,她予以了迄今为止最大的信任,点了点头:“好。”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就这样相信他。不为他能给自己什么,而是一种交托。

可她那时年少,不知这是为何。后来她一人为营,回想时才明白,原来她的爱情,来得这样早。


他放下她,温言道:“现在回你宫里,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再让我操心。让我分心,我可不保证阻你联姻万无一失。”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连连点头,他又严肃了几分,继续道:“以后也不许偷偷爬墙,太危险了。答应我,嗯?”

“嗝。”抽噎着抽了一个嗝,她有点尴尬地撇过头,“……好。”


这事确实需要他来想办法。皇帝已经准奏,她装病也只能逃过一时。东胡是动不了了,但夷人国那里不定还有转机。

让夷人太子失势?可还有其他成年皇子,悠然只要嫁给其中一个得势的,即达到了二皇子的目的。

那便,一劳永逸。

夏夜的风忽然冷了几分。


过几日,传来了夷人国太子不幸暴毙的消息,国丧三年。夷人国退了婚,还送上了歉礼。

她总算不在那般愁眉苦脸,但眉间还有忧思未散。

他略不解:“这件事总算过去,为什么不开心?”

她伏在桌上,皱眉道:“我虽不想嫁那太子,可也不想他死。他才刚及冠,也未施暴政,却在将娶我的节骨眼儿忽然暴毙。我……有点儿不安,又说不出到底在不安什么。”

他沉默片刻,饮了口茶,转而摸了摸她的头:“毕竟是一条人命,你只是起了恻隐之心罢了。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没什么不安的。”

被安慰一番,她脸色便比刚才好了些。而他则陷入长久的沉默。


她没做什么亏心事。取人命的是他,若有天罚,也当罚他,他甘愿承受。

可是,为何要为她做到这一地步?因她不惜清白地免了他囚狱之灾,还是想让她多欠自己一个人情?他开始在脑中盘算他两的人情债,然而他帮了她,她救了他,繁复无比。

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竟有了如此多的纠葛?

他发愣之际,手中茶杯倾斜,滚烫茶水正浇在自己心口。


这件事过去后她告诉他,她不打算继续论诗,而要看农事政策的论著。

他略感讶异:“怎么,想做女皇帝?”

她白他一眼:“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经过上次和亲一事后,心有所感罢了。”

他忽然来了兴趣:“哦?有何所感?”

她看着他,认真道:“要做一个能为国出力、于国有用的人,才能站稳跟脚,更加自主。我不想再做宫闺的花,有用时被拿去插瓶,没用了就养着无人问津。”她饮了口茶,继续道,“我长这么大,自然不会对自己的国家一无所知。从前母亲、还有宫里的教养师都会给我们讲东胡的闻名史。东胡林地不多而耕地众多,我皇爷爷曾颁布了很多农事法令,招募众多农耕好手培育新谷,粮产大增还贩向他国,这才让东胡出了名。国政权柄我不懂,我也没有机会把持。但农事政策,若我想做我会争取做好,也会让皇兄给我机会。”

他静静看着眼前的姑娘。她眼里已褪去很多稚嫩,比起从前的无知无畏更多了自知与自信。不知不觉,她已成长了许多。

他点头:“我明白了。你需要的书我会为你准备,日后我陪你一起研读,我们都不懂的地方我就带到学士阁帮你问,好不好?”

她露出得了“知我者”一般的惊喜眼神:“好,一言为定!”


不再论诗的日子也过得颇有趣味,一年光景飞快而过,他们已一同看完了厚厚一摞书。


本以为东胡不会再与夷人国有联系,这年初秋暑气还未退时,夷人国却派了使臣过来,另派了一个公主。

她心想,夷人国还在国丧期,这一行是让公主提前来选夫婿?怎么又来东胡,就不能去别国?不过想想也是,周围国家虽多,但目前能和夷人国能并提的只有东胡。个别小国他们看不上,也不至于妄想与酆氏大国联姻,便只能来这儿。只愿别选中大哥,不然她在这宫里真会生出几分孤立无援之感。


夷人公主确实没相中大皇子,但她颇青睐许墨。此事源于皇子们带公主参观至学士阁时,公主说她自己走走看看。学士阁甚大,楼梯遍布,她一不小心滑倒,正被下面的许墨接住。

哪个姑娘被这样一个二十出头、眉眼如画又风姿俊雅的男子接在怀里,红鸾星都会动一动。夷人公主如此想着,自此缠着许墨,一路跟着他直到学宫后院。

他想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摆脱。好在这几日悠然来了葵水身体不适,不会撞见,不然说不定会和这行事风格粗犷的夷人公主吵起来。

这夷人公主性子直,还相当强势。不过既不上心,许墨对她自是软硬不吃。她问什么,他的回答都中规中矩且不会超过十个字。他已算好,她把她准备好的问题问完就会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此时自己开口,便可不失礼数地脱身。


然事情发展总不是他能完全掌控的。对面人正说到一半,树上的鸟窝却莫名开始动起来,原是鸟在打架。不过时鸟窝便要掉下来,正对着许墨头顶。夷人公主以为许墨文弱,躲不开这种东西,径直向他扑去。她这一扑将他压倒在地不说,嘴唇还贴上了他的脸。

的确避开了鸟窝,但不用如此大动干戈,何况他不喜爱夷人公主的触碰。许墨偏过头,深深蹙眉:“公主,该起来了。”

两人起身,许墨却看到回廊处提着食盒的悠然,红了眼睛咬着下唇,死死瞪着他。

她缓缓向他走来,夷人公主好奇道:“你是谁?”

悠然看也没看她:“你闭嘴。”

夷人公主正要发作,许墨上前,面对悠然。

她把食盒放在桌案上,吸了吸鼻子:“皇兄说他想吃梅子饼,我没找到他。东西我放这儿,劳烦学士一会儿给他送去。”

他深深叹气,这下麻烦了。弓腰行礼道:“臣领旨。”


她回到宫里一头扎进被子里,心想还好自己没哭,若是当着他们面哭了,她也没脸做东胡公主了。可心里还是没来由的难受。

他前些日子说宫里梅子全都送去给夷人公主了,做这糕点的食材不够,便没的吃。今日御膳房新进了材料,刚做了就给自己送来。她记着他说想吃,自己就一个没动给他送去。结果见着了什么?

她在被子里闷闷地吼道:“许墨,你太过分了!”


生了点事,夷人公主不过两日就会回国。他冷了脸,让她不会再对自己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担心悠然,便让悦悦给她传信,约明日久违论论诗。

然约好的论诗她没来,再约拾落叶她也没来。问了大皇子只道她身体不适,他竟心里开始发急。

夜里有些辗转难眠,索性隐了身形去她宫里。在院里暗处透过窗看,没瞧见人,却听得略带痛苦的低吟。她怎么了?这个时候也不方便去看,只等夜越来越深,宫人都睡了她也睡了,他才进去。

月光下她的睡颜很乖巧,他坐在床边,轻轻拨了拨她的碎发。脸色还是不太好,而且她似乎很冷,把被子裹得很紧。他轻轻地拍了拍被子,仿佛哄孩子睡觉,不觉捂嘴。她身量娇小,缩在被子里可不就像个孩子。

只听她吧唧吧唧嘴,含含糊糊道:“不许吃我的梅子饼……不许吃……”

他轻声叹气。那日的事他心里抱歉,她带着满满的心意来看他,却落得生气又伤心。一想起她站在回廊呆愣又难过的神情,心就不自觉揪住。这种感觉早已频繁,潜滋暗长时并未及时克制,然再度警觉时已然难以遏制。能怎么办呢?


今夜风急,窗户猛然被吹开。她本就肚子难受,睡得不是很沉,这样大的响动一下惊醒了她,他正要抚上她脸的手顺带僵在空中。

她慢慢回过神,看清眼前人大惊失色,下意识地要叫出声,却被他一下子捂住嘴:“嘘——想让我被抓走?”

她摇头摆脱他的手偏过头去。心里气还没消,也懒得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只语气不善:“私闯内宫,拖出去砍了算了。”

他掖了掖她的被角:“你舍得?”

她猛地回头瞪着他,两手一撑就要起身,却不料牵动腹部,一下又滑进被子里。她对自己有点恨铁不成钢,闷闷道:“你怎么知道我舍不得。”

他笑:“我本不知道。只你刚刚说了‘舍不得’,我才知道了。”

她似乎真的生气了,干脆闭眼不理他。他看她手搁在小腹上,问她:“前些日子不是好些了么,怎么又痛了?”

她闭着眼道:“前些日子你不是得美一人么,怎么还来我这儿?”

“是夷人公主扑向我的,碰到脸是意外。她担心那鸟窝砸着我,便扑来了。其实你早就问过宫人,是知道的,是不是?”

“是,我知道,但我想听你亲口说。”

他轻轻摇头:“怕我骗你?”

她默认,又哼了声:“那夷人公主倒很是担心你。”

“可我很担心你。”


听他语气认真,她便睁眼看他,静待他的下文。

“约你不来,写信不回,我很担心。”

她撇了嘴:“你活该。”沉默一会儿又问,“梅子饼你吃了没?我拿去时估摸已经冷了,你有没有热一热?”

似乎又有点冷,她缩了缩。他心里一动,只觉她半张脸缩进被子,露出半张脸转眼珠的样子格外可爱。又想到她的梦话,差点笑出声:“有个小馋猫,做梦都在阻止我吃她的梅子饼,我只能遵命。”

她没有回话,忽然想起什么,扯下被子对他道:“你耳朵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也有悄悄话?”

她有点急:“不听算了。”

脾气大。他笑着俯身,刚凑上耳朵,侧脸忽然传来湿热的触感。

“啵”的一声,半晌耳边才缓缓传来人声:“我看到她碰了你左脸。那,你的右脸归我,以后也不许给别人。”

他愣得半天未动,起身时看到她整张脸都埋在被子里,任他怎么劝她都不抬头,只露出通红的耳根。


叮嘱她不许再吃冷食,自己以后会监督她的膳食,他便走了,让她好好休息。回到房里,心里溢出莫名的喜悦,又生出格外的不安。越来越放不下,越来越离不开,些许的不回应便无比担心。这样下去,日后找到了凤与凰,他要怎么离开东胡回昆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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