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许墨】海内西经·东胡篇 06

06

半年后,二皇子又去了边境,但把术士留在了宫内。许墨知道,这是为了防着自己在宫内帮大皇子壮大势力。因他现已不是普通学士,而是学士阁的主阁大人。

银白发冠更显身份,深衣宽袖换成山水纹窄袖,蓝灰主色附上深蓝的领襟,腰带紧束,整个人气派了许多,利落又精神。连她都说,这身打扮比往日学士服更有朝堂之风。

朝堂之风——他笑得淡薄,心道自己从无参政协助皇子夺嫡之意,他不过是在这宫里找人。

可术士显然会错意了。见许墨未有参政举动,以为他是韬光养晦,日后必有大动作,便想了其他办法。


她对许墨的重要术士看在眼里,随即把心思放在了她身上。宫宴上,她的酒里掺了不干净的东西,两杯下肚她就开始神志不清。宫人们以为她累而酒醉,便扶她回宫,却在路上被人击昏,她也被带走。

“师父,人带来了。”

她被放在房里的榻上。术士挥手,让那人出去,自己上前借着月光凑近打量她,笑得阴森:“不错,金枝玉叶就是不一样。”

却忽起一阵疾风,门窗轰然大开,桌上纸页被卷至空中,纷乱下落。风停纸落时,门前多了一颀长身影,一手放于腰前,一手负在背后,容颜因逆光而匿入阴影。他本瘦高,月光再度拉长他的影子,巍巍立于门前,下颌微扬,宛如接受万物叩拜的神灵。

他双眼宛如冰洞,森冷而幽深,看得术士莫名一怵。


“你胆敢碰她。”他缓步向前,声音不大,语气毫无起伏,却有十足的压迫感。

术士站直了身,迫于无形的压力,稍微离她远了点,假笑道:“我以为是何方神圣,原来是主阁大人。大人不继续宴饮作乐,来这儿作何?”

他两指夹起桌上一页纸,轻轻摩挲:“哦?原来不是阁下借公主邀我至此?”

“看来主阁对公主确实颇为重视。”

他盯着术士,缓缓开口道出这几年的连串事件:“你见公主与我交好,诬陷我欲将我二人分开。未成事,便劝二皇子呈禀和亲之言,以免政敌里多一个受宠的公主;顺带让夷人太子娶得娇妻,对二皇子心生感激。若有一日两位皇子兵刃相向,你家主子还能多一个外援。而今外援没拉到,便直接对公主下手,与我对峙,是这样么。”


“既然天窗已开,我也不说暗话。”术士上前一步,“大皇子笼络了学士阁哪些人?”

“原来你是要知道这个。”许墨轻笑,“既如此,你该去要挟大皇子,而非我。”

“呵,主阁是想告诉我,那些人不是你帮着笼络的?”

许墨在房里慢慢走着,悄然挡在她身前,冲术士道:“你犯了很多错误。”

“是么。”术士嗤笑,“还请学富五车的主阁大人,不吝赐教。”


“第一,我不是大皇子的党羽,所以你要挟错了人。

“第二,这两年我没有明面动作,并非在为东胡政事暗里谋划,所以你认错了政敌。

“第三,你不该用她来要挟我。

“第四,你不该,私自拘囚昆仑灵兽。”


直到最后一句,术士陡然面生惊愕,急退一步:“你、你究竟是何人!”

许墨唇角勾起笑意,冰冷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又微微倾身,一步一步逼近他,一步一步逼退他:“你能用术法试探出凤与凰的身份,却试探不出我的。所以,你不该在忌惮我的同时,还来激怒我。”

他将手中白纸朝空中一扬,顷刻纸屑纷飞。

“这是你犯的,第五个错误。”

转身将榻上人打横抱起,走向门外,边走边道:“术士邀我小聚,真可谓盛情难却。这个情意,”他转头,瞥向术士的目光颇有深意,“我记下了。”

余音久久回荡在屋内。


他用了两年时间搜集与术士有关的消息,打探阿凤阿凰的所在,得他们被囚禁。囚牢守卫严密,还有融合术法的机关,他暗中布置了这般久,还差一点就完工。如今看来,得加快速度了。

接下来一整月,她都没怎么见到他,不知他去了何处。然那夜发生的事她一无所知,宫里也未有异动,她想他或也有事,便安心等他回来。女红已练了多年,现在她的手艺相当好,喜滋滋地选做香囊的布料,还自己绘了梅花纹样,想这次定要做个比以往都好看的,让他日日戴着。

可她等到的,是宫里局势因他而生的大变。

许墨杀了术士。一石激起千层浪,心腹之臣一死,二皇子这些年干的龌龊事也被抖出。两位皇子多年势均力敌的局面被打破,朝局动荡不已。

 

术士亦有诸多龌龊之行,故许墨杀他为铲除佞臣,未被降罪。

她实在想象不出温雅淡然的许墨,手执兵戈一身血腥是何等模样。她心急如焚,想向他问个清楚,却有人传话,二皇子想与公主一叙。

 

见到她时,他发觉她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杀了术士?”她开门见山。

“他囚禁了我的父母。”许墨从怀里掏出一枚彩羽挂饰递给她,“我的父母,就是当年送你小礼物的手艺人。”

“我是不是寻找你父母的线索?”

他微微蹙眉:“有人和你说了什么,于是你来向我确认?”

“回答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带一丝放过。

不否认,就是承认了。他心里竟没来由地生出些许慌张,但面上仍波澜不惊:“是。”

 

“你刻意接近我、了解我,并从我这儿打探消息?”

“是。”

“你知道我喜欢你,很喜欢你,可你仍利用了我?”

“……是。”

 

中间有良久的沉默。她一直半低着头,因极度纠结而心跳剧烈。最后蓦地抬头,眼神恨恨却声音颤颤,好似每一字都使出了全身力气:“你有……多喜欢我?”

他面上掠过一抹惊讶。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这个他从不深思、亦不自问的问题。她静静地凝视着他,上一次这样与他安静对望,还是初见。她的目光没有逼迫,没有探寻,似乎只是单纯地想一边看着他,一边听他的回答。

“我不知道。”

 

他清楚地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她眼里碎裂,扎伤了她,让她慢慢红了眼。

她深吸一口气,露出自己的招牌笑容:“好,我知道了。”

 

他看着她转身离开,又看着她在落叶里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伸手接住了一片叶子。她掏出一小物什放在手心的叶子上,一并递给他:“这是之前等你回来时给你做的。本想在你生辰时送你,现在看来恐怕不行了。你若不喜欢就丢了吧。”

他接过,是个绣着梅苞的淡紫色香囊——和他瞳仁近似的淡紫色。他小心放入怀中:“谢谢,你费心了。”

她微微摇头,笑意淡然:“又到秋天了。只不过,”她转过身,“已是另一个秋天了。”

他合上手心,包裹住她递来的那片叶子,只觉心里有极为不舍的东西在被抽离,并告诉他:“你们,回不去了。”

 

“就算他也喜欢你,可一定不如你对他的喜欢。你若不信大可亲口问他,若无一个确切答案,多半就是虚无。

“他想救出父母,报复仇人,搅乱安宁,不惜利用你的感情,不惜牺牲东胡的国祚。

“我可怜的皇妹哟——此生爱上的第一个男人,是这等凉薄之人。”

二哥的话回荡在她耳边。

 

不问,她尚可自欺欺人。可她不想承担一份虚实不清的感情,纠结许久,她还是问出口了。

用尽全身力气问出那句话,得到了答案,答案是虚无。回到宫里,怔怔看着桌上的彩羽挂饰,心想这种时候明明应该大哭一场,怎么偏偏滴泪难流。

不过想想也是,她能对一片虚无奢求些什么呢。

 

她不会忘记十八岁时的人生大变。

政局动荡不过几月,大哥被二哥毒害,二哥被处死,父皇气到重病不起。夷人国趁机发难,大攻东胡,兵至宫门下。

她找人叫来许墨,她想赌一把,赌他这凉薄之人对她却心有歉疚。

他果然来了,先开口道:“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来的。我已安排妥当,即刻派人送你出宫。”

 

她上前轻点他的唇:“嘘,听我说。”

她从前不会如此大胆地与自己亲昵。她变了。

情势危急,可她巧笑嫣然,不疾不徐如日常攀谈:“我自己算了一下,发现你我之间的人情债太繁杂,根本算不清,所以我决定一刀斩。就从你利用我这事算起,如何?”见他没说话,她伸手轻拍他的肩,“你要这么耗下去,敌兵就要攻进来啦。”

 

用她的生死威胁他?变聪明了。他道:“你要和我谈条件?”

“没错。”她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你利用我打探消息,达成你的计划,我却国破家亡。那么如今,我要你保住我幼弟,并把我送到酆氏国。”

“你去他国做什么?”

她撇嘴:“一定要向你报备?我的条件你应不应,倒是给个话啊。”

“我答应。”目前只要她能顺利出东胡就好。

“然后我们两清。”

他目光一凛,隐在袖子里手已不自觉紧握成拳:“两清?”

“是。两不相欠,两不相干。”

“……好。”

 

他曾留着她欠自己的一个人情,想找准时机讨,可其实他们早已纠葛不清。

两清,于她来说或也不错。

 

他送她幼弟去一不起眼的小山,让他隐居,接着与她在官道上分道扬镳。用她的话说就是,“早作别早舒服”。

送别时,他看着尘土飞扬间她策马远去的背影,看了许久,久到后来风烟皆定,山回路转不见君。

 

他终于明白这些年在东胡所有的喜悦与不舍,五年来从未有一刻像这样深深地、丝丝入扣地体察自己的心意。

当她的眼泪自他手腕汇入他的脉搏,流进他心窝时,他便再也无法从心里将她撇开,再也无法,对她放手。原来那夜宫墙下,她用眼泪在他心里中下了情蛊。胸腔里无比异样的躁动和灼热,是情爱的噬咬。

“我爱她。”

 

承认这一点时,他也尝到了那几滴眼泪的反噬。

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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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恋与产出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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